2003:猎人兰双若的最后一年

        写给已经失去和即将失去的人们

2003:猎人兰双若的最后一年

  从钟塔出来时已近黄昏。通红的夕阳被围墙上如同苍老的巨大动物般缓缓转动不已的风车切割成不断变幻的形状,将令人昏昏欲睡的光和长得离谱的影子投向在广场休息的人们。
  我向广场的人群投去毫无焦点可言的视线,并将其缓缓移动。没有发现认识的人,连称得上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少数商人疲惫不堪地经营着自己的摊位,巫师们一如往常、百无聊赖地将赖以生存和炫耀的冰刃之墙摆得遍地都是——我至今无法理解这一行为在任何层面的意义所在,甚至连无聊都称不上,我觉得。猎人和牧师成双成对聊天或欣赏珍惜宠物。
  希望看到的人一个都没有。我走到曾经和无数朋友天南海北彻夜畅谈的圆桌旁坐下,等待朋友的出现——哪怕一个也好。
  太阳完全从风车背后消失后,女孩在传送之阵的白色光辉中出现。她将紫色长发披在颜色极为相称的牧师袍上,圣职者帽在头顶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微微倾斜着。
  “对不起,一直忙着工会里的事情来的。”女孩坐在旁边的座位上,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裙角。“我说,干吗戴什么小丑鼻子?”
  “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我转动了一下鼻子上的粉红色圆球。“突然想起来而已。形象这东西,无非是给自己和熟识的朋友看,有没有都无所谓。”
  “我可不这么觉得。”她猝然伸手摘掉小丑鼻子,“戴着这个,起码我会不想跟你说话。”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头后交叉。鹰乖巧地飞起又落下。
  “没戴这个之前,也有好多人陆续的不想跟我说话来的。”我说。“觉得无趣啦,没有时间啦,种种理由。有一个曾经很谈得来的牧师居然说‘不想跟你这家伙讲话’,然后就消失了。”
   “找我来就是说这些?”
   “找你来没想跟你说任何事情。只是想听你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最近生活如何,心情怎样,去了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你愿意讲的我都愿意听。只是想听人讲话。”
   “给你讲梦罗克的物价可以么?”
   “讲埃吉欧蜈蚣有多少腿都可以,拜托。”
   一个月来,可以称作朋友的人接二连三地消失了。坐在钟楼广场放眼望去,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人们都消失在哪里了呢?那个时候和我争论猎弓和十字弓优劣的女猎手呢?和我在南运河小船上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两个牧师呢?头戴兽人战士头盔,大脑极为简单的骑士呢?那个桀傲不驯的刺客呢?
   我目睹了钟楼广场从空无一人变得繁华无比的过程。不少人陪我共同见证了这一过程。我在这里结识了一对年轻的恋人,并主持了他们的婚礼。我也曾经遇到了喜欢的人,却发现她早已心有所属。我曾经在西运河的桥上和女孩聊天,引来无数莫名其妙的人微观。我曾经失手将别人交给我的神之金属掉落在运河里因而遭受了两个星期的白眼。一切如同泡在海水中的羊皮纸卷,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膨胀模糊,墨迹扩散的一塌糊涂。你越是想看到的字眼,越是从上面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唯独羊皮纸卷在漫长的海底之旅中吸足的各类深海垃圾和种种智慧的残骸。若仔细分辨,想必可以读到只言片语,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两三段连贯的文字。然而一切都与我无关。
   穿过广场人群望向钟塔墙壁上巨大的挂钟,有时甚至觉得它在幽怨地向相反方向旋转。“世界在往不正确的方向前进啊!”钟塔这样发出呻吟,并在内心孕育出钟怪那样丑陋而哀怨的物体。我和钟塔都在目睹彼此中间那片广场上的老面孔消亡,新面孔出现的过程。钟塔固然哀怨,但也并非不能忍受——毕竟在这里耸立了数百年。而我仅仅23岁,来艾尔帕兰也不过几个月。但是朋友在这几个月之内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残留记忆重新出现在世上的人们,以及越来越多失去灵魂的躯壳。躯壳们的力量日益强大,已经足以在钟塔生存。钟塔孕育的丑陋怪物已经不足以净化和挽救躯壳们的灵魂。躯壳遍布世界每个角落,无法拯救,无法唤醒。他们已经沉醉在“躯壳”这一形象中。
   每想至此,我悲哀得不能自已。毕竟我的很多朋友终于还是变成了空无灵魂的躯壳。偶尔再次面对他们的时候,我只能对其投以手持花生面对广场上无人饲养的饥饿鸽群那样的眼光。至于那样的视线意味着什么,我也无从得知。
   我曾经以为猎人是纯洁的。无论如何,因为猎人战斗方式的局限性也好,或是由于猎人自身的脆弱也罢,猎人很少会成为“躯壳”,我一向这样认为。然而在寻找失去的朋友的旅途中,我终于明白,猎人也已经不再纯洁。因此,我决定放弃我的猎人生涯,以免当我终于也成为“躯壳”的时候,心里残存模糊的回忆。

   女孩讲罢在柯摩多岛的历险,喝了杯山泉水。
   “在金字塔,我遇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稍顷她补充道。“名字就不说了,女孩,是个牧师。蓝色头发,戴眼镜,个子不高。知道是谁了吧?她已经完完全全成了‘躯壳’。怎么叫都不理,不停地杀木乃伊,杀完就消失不见。马上又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又继续杀木乃伊。遗憾哪,我曾经很喜欢她来的。知道我说的是哪个?”
   “知道,我参加了她的婚礼。本来是相当不错的人。”说完,我就“相当不错的人”这一评论思考了一番,最后觉得就原来的她来说还是贴切的。
   “朋友并非消失了。”女孩煞有介事地竖起食指,“写信过去,送信的猫头鹰或者鸽子还是能把信送到——不送到,它们就不会回来,知道吧?但是收信的人已经变成了躯壳。名副其实的躯壳,连读信和回信都不会。无论怎么用心去听,都不可能像原来一样,听到他们心的声音。”
   “难道所有人都变成了躯壳不成?”
   “难说。”女孩双手撑住椅子边缘,耸起肩膀。表情分明就是“难说”的表情。“世界正在腐化。一大半人抛弃了灵魂变成‘躯壳’,不分昼夜地为了钱和身上穿的那些花哨东西到处奔波;一小半人把灵魂分成好几份,一会儿出现在首都,一会儿又在钟塔露面。这倒没什么不对,毕竟灵魂是自己的,愿意出卖、抛弃还是像西瓜一样分割开,都是别人无权干涉的事情。但是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就职那一刻许下的庄重誓言。”
   我不禁仰起头。(为何要仰起头呢?)天已黑透,点点星光浮出深蓝色的天空。我在脑海中铺开就职成为猎人那一刻的场面。
   “我立志做一名优秀的猎人,利用自己的力量、速度、精确、智慧、决心,捕杀人世间一切邪恶之物,还我故乡裴扬永久的和平。此志终生不渝,以我死去的爷爷和奶奶的名义发誓。”
   金钱,经验,工会许可,世人称道。难道这是一名职业猎人所应当追求的?
   越来越多的猎人开始放弃自己高贵的尊严,放弃了狩猎女神赐予的陷阱技巧,躲在别人后面远远地射杀魔物,夺取别人流血搏斗的战斗成果。被射杀的魔物和正在攻击它的人都感到无比愤怒,他们将全部憎恨和敌意倾注在“猎人”这个神圣的词汇上。
   越来越多的猎人只有一半的灵魂。他们以前曾经是刺客,或者巫师,或者别的什么职业。他们完全不懂神威猎人所应该具有的高贵、优雅和尊严。他们完全不在乎猎人这个词被他们的行为污染。
   无论我怎么坚持,“猎人”早已不是人们眼中高雅的职业。而造成这一点的,往往根本称不上猎人。
   我再次决定放弃猎人。

   “你成为牧师的时候,一定也许下了某种类似誓言的东西吧?”我问。
   “当然。虽然词汇已经模糊,但是大概意思还记得。终于智慧女神,永远保持心灵的圣洁,用虔诚的祈祷,换来对伤者的救治和亡者的祝福;利用神的智慧,辅助正义的人们铲除魔物,荡涤世界。就是这样的理想。也许你听来会觉得很空洞,但我可一直在坚持哦!”
   “哪里,一点都不空洞,完全可以理解。”
   女孩点点头。“我和那些轻易放弃自己灵魂的人不一样。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灵魂,也不会放弃这个世界。即便神放弃了这个世界,我也不放弃。”
   “放弃这个世界?怎么讲?”
   “世界并不只是由我们居住的这部分构成。如果你觉得在这里无法生存,当然还有别的世界供你选择。很多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看不惯满眼的躯壳和只有一半灵魂的混沌人类。但是我不会离开,我爱这个世界。”
   我就此思考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朋友的陆续消失,无外乎三种情况:分割了灵魂,或变成了躯壳,或者离开这个世界?”
   “大概如此。放弃一部分灵魂,放弃全部灵魂,放弃这个世界。这样理解可以接受吧?”
   我点头表示可以接受。有几秒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突然空无一物。混沌过后,我觉得一切豁然开朗起来,连天空似乎都变亮了。
   “谢谢你陪我聊了这么多。能最后帮我一个忙?”
   “两个都可以,说吧。”
   “送我去艾尔贝塔。”
   “行是行,”女孩说,“可是你去那里干吗?”
   “看海。还没认真看过呢。”

   放弃一部分灵魂,放弃全部灵魂,放弃这个世界。哪个我都不愿选择,然而不做出选择,势必将看见猎人这一神圣职业的蜕变腐化,乃至最终衰亡。一切就像《米德加尔特编年史》中的深渊骑士萨斯所说,“与其将王国送给魔物,不如亲手将其毁灭”。
   我选择放弃猎人。与此同时,我将失去灵魂,失去这个世界。为何会如此,我也说不清。

   到达艾尔贝塔时是凌晨4点。我循路灯的晦涩灯光找到防波堤的一个偏僻角落坐下。防波堤很高,双腿可自由摆动。印象中只有童年有过双腿自由摆动的经历。放眼望去,海面大的仿佛包含天地。不远处有商船随着海风微微上下浮动,偶尔露出白色的吃水线和下面附着的海底生物。海潮声、早起的海鸟叫声和身后不知有何用途的高大生锈铁架发出的干涩声响融合在一起,一阵一阵涌进脑海。
   右手边5米远处有一座不高的花坛。里面无非是一些哪里都能见到的小草野花,格外旺盛地生长着,并随着海浪的节奏左右摆动不已。仔细观察,花丛中经隐藏有一只极难发现的瓢虫。瓢虫一动不动,静静享受着凉爽的略带咸味的空气。瓢虫什么季节出现?吃什么?下雨时躲去哪里?
   罢了罢了。白白做了几年的猎人,却不具备猎人的基本常识。我轻叹一声,摘下猎弓仔细端详。左手握把部分的皮革已经磨损,左侧边缘异常圆滑。握住弓身时,此处与我的手掌完美地贴合在一起。除去这一处以外,其他地方均完美无缺,弓弦结实有力,仿佛弓着腰随时准备出击的什么凶猛动物;弓身金灿灿地,柔韧无比,与弦组合出完美的力度、角度,乃至声音。看罢猎弓,我又摘下比较短小的十字弓仔细端详。之后,又依次取出地水火风箭矢。背包中制造精良、咬合紧密的陷阱道具也取出摆放在防波堤上。略一考虑,连《弓箭手守则》也拿了出来。
   天渐渐亮了起来。少数船只升起了给人以懒散感觉的白帆,同样懒散的水手上上下下地搬运着什么东西。海鸥开始多起来,三两成群或干脆形单影支地在空中划这曲线。那曲线极为自由,仿佛完全为了展示“没有任何形式的束缚”这一概念而划。我想起云游诗人铁风的一句诗:“海鸟如剪下的浮云一角,往来穿行。”继而又想,当初若是留在裴扬,学习书写、音律,最终成为一名云游诗人也不错。
   想罢诗人,我用鱼线穿过一打陷阱,穿过猎弓和十字弓,穿过背包的背带,捆成结实的一团,用尽全力远远掷去。那团东西毫无眷恋的意思,划出干净利落的抛物线,落入远处的海面。水花被海浪压住后,便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除去全身负重后,我忽然觉得失去了比一切都重要的朋友。悲伤如沉重的云层一般携带暴雨袭来,我跪在防波堤上无声地哭了15分钟。哭罢,天已大亮。我从裤子口袋取出纸笔,在日记本大小的纸页上写道:
   “你是我最后的朋友<BR>猎人 兰双若”
   写完后,我把纸片卷成卷烟大小的纸卷,绑在鹰的右脚上。
   “去艾尔帕兰,”我指着钟塔的方向,“路上累了就在高树上休息。”
   我用驯鹰术交待了收信人的名字和地点后,忽然想起鹰还没有名字。
   “跟了我这么久,居然没给你取个名字。罢了罢了,兰双若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让给你吧。”
   鹰眷恋地徘徊了一阵,就向遥不可及的艾尔帕兰方向飞走了。至于能不能到达,我无从得知,也无暇顾及。还有17分46秒,我的猎人生涯即将彻底结束。至于这个时间从何而来,因何得知,我自然无从知晓。只知道到那时我的世界将陷入永恒的黑暗中,猎人、鹰、陷阱、钟塔、海港、白帆、瓢虫、杰勒比结晶、指针、十字弓,一切都将归于黑暗。
   鹰飞走后,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疲惫。躺在防波堤上听海潮、鸟鸣和不知用途的铁架合奏的莫名旋律的时间里,眼前突然接连浮现出我从弓箭手时代起到过的各个地方,遇到的各种人,捕获的各种魔物。一幅一幅鲜活场景飞快从我眼前经过。最后,画面定格在鹰振翅飞向艾而帕兰的场景。
   睡意汹涌袭来。




一点残存的回忆





上图系大棍早年游戏截图``感谢提供(其实是俺自己厚脸皮拿来啦 - -b ) 特此一并收藏~

其实换个角度看这文让人有种异样感觉`` 感谢棍棍~= v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sty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